最后的说书人
残损的手掌仍紧握着,仅仅一人的孤独战场上,燃尽所有一切的战士仍矗立在灯塔前,守护着最后的光……
奇幻小说《众人的炼金术:前传》第九篇
Chapter 1 “异象本身就是思想”
今天是周末,保安室里,小王打开收音机,转了几下旋钮,一阵熟悉的音乐响起,片刻之后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从机器里传出:“欢迎收听每周日零点的午夜电台,我是主播李肖,我们先来读几条听众留言……“
忽然,天花板上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呻吟和女人的笑声。小王调低了音量,仔细听着楼上的声音:男人在快速地念着什么,周围时不时传来家具撞击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一楼的那对夫妻在吵架。
“下一位是来自右港市的唐先生的留言,唐先生你好,不知道现在是否在收听呢?我们来读一读唐先生的留言……主播你好,最近我家里总是传出奇怪的声响,东西也常常自己移动,有时候在房间里坐着,一转眼凳子和桌子就换了位置。确实是很奇怪,我们的这位听众朋友家里发生了怪事呢……”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小王吓了一跳,手无意中碰到桌子,收音机摔在地上,电池跳了出来。楼上再不管管,说不定要出人命了!心想着,小王拿起手电筒,披上大衣上了楼。一楼只有一户,平时也不见什么人出入,偶尔能看见一楼亮起灯,但像今晚这种情况,小王还是第一次遇到。
“怎么回事啊?”小王敲了敲门,“这都半夜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别打啊,整座楼都听见了。”
“把门打开!门没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王转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
“怎么回事啊?我说你们怎么不开灯……”小王举起手电筒,眼睛突然瞪大愣在原地。房间里到处都是被砸碎的家具碎片,一张茶几翻倒在地,其中一条腿被男人拿在手里,而男人则悬挂在半空中——仿佛泥塑一般,从石灰墙上长出的一双手,此时正死死地掐着男人的脖子。手电筒从小王手里滑落,小王尖叫着跑了出去,而那双手似乎受到了惊吓,男人看准时机,用桌子腿狠狠地敲断了泥手,翻到门口拿起了手电。男人一只手举着手电,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小巧的收音机,拇指按在了电源开关上。
“石灰塑造的生命,水泥构成的身体,我的眼前不是幻影,而是实在的怪物。”男人对着石墙吼道,收音机里的主播也念出了同样一段话。石灰墙上本来还在挥动的手,仿佛突然受到电击一般,静止在空中,墙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痛苦的面庞。男人紧盯着眼前的怪物,一边向前走一边念着,“然而所谓的情感,并非仅存于人与人之间。渴望的孤独,在雕琢中成型,纵使形如怪物,却仍有着大理石与花岗岩镌刻的永恒的心,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吧。”男人把手贴在墙上,抚摸着那浮雕一般的面孔,“在此处埋葬。”
一阵可怕的寂静,随后整块墙壁发出了咔咔的响声,几道裂缝迅速蔓延到天花板,泥塑的手摔在地板上,碎裂成了小块。男人清了清嗓子,把收音机放回口袋里,转身走了出去。
随着男人关上门的一瞬间,房间里的一切恢复了原样:破坏和翻倒的家具重新归位,墙上的裂缝消失无踪。
男人从街坊里走出,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程静早已在街边等候,看到男人走过来,马上迎了上去,“唐老师,怎么这次这么长时间?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不会有什么意外。单纯只具有物理破坏的异象是最容易对付的。”
“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实在太危险了。”
“只要你足够了解就不会觉得危险,”唐先生点起一支烟,“我们知道,所谓的异象,是从人类集体潜意识中诞生出来的概念集合体。这种集合体的存在形式有很多:妖怪,鬼神,传说,超能力,神秘器物,等等。他们的本质都是不可见的‘思想’。”
“所以我们只要能够形成对异象的‘认知’,就可以把这种无形的怪物强行赋予形体,然后消灭。”程静补充道。
“部分正确。异象是怪异的现象本身,是想象和思考的投射,认知活动的阴影。就像普通的影子,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去攻击,都无法伤到其分毫。”唐先生说,“但是相反,只要用光照到影子上,即使产生影子的东西还在那里,可是影子本身就消失了。我们只需要完成对异象的‘描述’,无论用语言还是其他形式,只要对其进行这种认知,异象就会消失。”
“可是如果没有了光,影子不就又出现了吗?难道不能直接杀死异象吗?”
“程静,异象是一种思想,而思想是杀不死的。”
“就像你的那些记忆一样?”
“就像我的那些记忆一样。”唐先生呆呆地望着眼前,抽了一口烟,“你还是不打算走,对吗?”
“我就是你的记忆,是你自己的思想投下的影子。”程静走到唐先生面前,“已经五年了,那个茶村的女孩已经死了。”
唐先生没有说话。那个长得和十年前的程静一样的女孩,此时正站在路灯下,却没有投下影子。
“程静,告诉我,异象也会有自己的思想吗?”
“唐老师,”程静笑着回答,“异象本身就是思想。”
午夜,一个中年男人叼着烟,自言自语着。
Chapter 2 “是时候退休了吧”
唐先生疲惫地推开门,贴着墙倒在椅子上。膝盖隐隐作痛,眼前的视野越发的模糊。
年龄。
唐先生始终不愿面对自己已经衰老的事实,每天都假装自己仍然年轻着,然而毕竟已年过半百,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大不如前,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唐先生,只不过是一个头发发白的中年人罢了。更糟糕的是,与异象对抗的工作需要他长时间的集中精力,任何一次失误都足以致命,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让他比起同龄人显得更为衰老。
“是时候退休了吧?”程静从黑暗中向唐先生走过来,坐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唐先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异象的历史和人类文明的历史一样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躲在洞穴和火堆旁,畏惧着黑暗中看不见的力量:那些被称为神的超人,湿滑有腿的巨物,然而,每当神话记录下来,这些看不见的力量就会消失,天空中投下的阴影只是层云,海洋掀起的巨浪中不再夹带着猩红的触手。在至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历史中,默默无闻写就故事的战士,那些缪斯的奴仆用文字照亮了洞穴,让可知的世界得以存续。
然而右港市……
“程静,你还记得之前讨论过‘石岗书库’的假设吗?”
“围绕中部地区民俗学的相关考证,大部分民间传说都整理自一个称为石岗编篡处的出版机构。通过与十六世纪欧洲的民谣和叙事诗对照,能够找到相似的部分。”程静说,“西峰曾经做出过假设,认为这个石岗书库与异象的重新出现有很大关系。”
“石岗书库的原始文稿非常有限,大部分都遗失了,尤其是最重要的,关于‘作家’的部分。”唐先生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上面用花体英文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欧里庇得斯年代的记录,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远的关于‘作家’和异象之间关联的史料。厄利孔这个地名经常性出现在落款处附近,就像石岗这个名字经常出现一样。”
笔记里熟悉的字体,应该就是西峰了。但是西峰是谁呢?唐先生竭尽全力去回忆,但依然想不起来,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已经随着记忆而风化。只记得在那个致命的夜晚,一片火海中伸出的那只手,但除此之外,唐先生已经完全无法回忆起一点关于西峰的记忆了,仿佛一个心灵的空洞。有着程静的形态的那个东西,是西峰所存在的最后一点证据,也是杀死他的凶手。
“我对于西峰没有特别的想法,”程静转身走向书架,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脊,“说书人生来的命运就是与异象,与那些剧毒而无形的概念作斗争。我现在被囚禁于你的思想之中也是他的杰作。”她走向唐先生,向着他伸出手,“能接任西峰的工作的,除了你再无他人”
“我并不是说书人。”唐先生转身避开了程静。西峰,最后的故事说书人,在那个致命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他自然不可能从程静那里问出答案,因为程静就是他的记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的记忆。那是某种极端扭曲的形物从世界上尖叫着死亡,巨大结构崩溃之后残存着的遗骸。曾经不可知的一切都被覆写,囚禁,钉死在十字架上,被强行施加的教条与逻辑切割解剖的尸体,如今仅仅存在于一个人的脑海里。
残留的幻象。
残存的幻觉。
从阵亡英雄手里接过的责任。
还有,程静……
应该去看看了。男人独自在房间里思考着。
Chapter 3 “天空是海洋的底部”
右港市的海滩上遍布着难闻的焦黑,灯塔的残骸中露出烧结扭曲的钢筋,伸向高处,几只海鸥从头上发出“夸克”的叫声,划过漆黑的夜空。不知第几次,男人站在防波堤上,手中铅笔和稿纸的重量一如三十年前的沉重。唐先生点上一支烟,闭上了眼睛。
三十年前的右港大学只有两座教学楼和一间四层的图书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先生喜欢上了在图书馆过夜。整夜地阅读那些瑰丽怪奇的故事,跟随冒险者一共走进危机四伏的荒野,在柯伊柏带上点燃篝火,仰望穿梭唐怀瑟之门的射线与熊熊燃烧的战舰。读者不会永远满足于单纯地阅读,在一个雨夜,唐先生起笔写下了他的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关于一个永远静止的村落,除夕的钟声响起之后整个村子沉陷在寂静中,缓慢地步入死亡。他绞尽脑汁地塑造故事中的角色,角色们的故事。一名乡村教师,一个古怪的老头,神秘的仪式与古村的恐怖风俗……但是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宏大展开的叙事结构在愚钝中猝死。年轻的作家对此并不满意,他先后续写了多个版本,却始终无法满意。暴雨敲打着窗框,年轻的作家看到了缓慢浸没在大海之中的城市。
“天空是海洋的底部。”年轻的作家写下这句话,就在画下句号的一瞬间,暴风般响起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城市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玻璃发出危险的咔咔声,作家走到窗前,眼前熟悉的校园已经消失,四面八方包围着大楼的海水发出青绿色的荧光。如同被困南极的鹦鹉螺号,水墙的四面八方是巨大的冰块。作家跑到了楼梯口,楼梯变成了沉船的朽木,腐烂的肉干混合朗姆酒的味道让作家感到恶心,一阵巨大的眩晕感,脚下的大理石变得潮湿,海水的味道蔓延进鼻腔,作家发现自己身处于三桅帆船的中层甲板,船身摇晃着,倾斜着,缓缓沉入天空。
潜意识中的一个声音驱使他写下所见的一切,作家不顾一切地扑到稿纸上,风浪中摇曳的船身让他难以写下字句,海风呼啸着从头顶上方吹过。作家的笔落在了纸上!一道强光令他睁不开眼,闪电击中的地方开始不断漏水,稿纸被浸湿了,但作家没有停下,钢笔仿佛具有魔力,他在甲板上,在桌子上,在舱壁上疯狂地写着,这场海难并不是故事,暴风雨结束之后才是故事的开始。他写着水手们奋力修补沉船的身影,一阵暖流从他的指尖传入地面,浸水的速度减慢了,船长紧盯着罗盘驶向港口,即使是波塞冬也休想弄沉这艘船!灯光亮了起来,窗外的风变小了,作家发现自己不再站在船舱中,而是坐在港口的小酒馆。手风琴悦耳的声音从人群的嬉笑中传来,温暖的灯火下微醺的人们围着他,听着说书人讲述的故事。作家在羊皮纸上继续写,写着暴风雨之后的故事,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最终到达了神秘的宝岛,满载而归的航船与故乡迎接着他们凯旋的亲友……
作家醒了,图书馆冰冷的地面让他的肩膀有些酸痛。海浪和风暴?水手和船员?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年轻的作家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湿透的原稿纸,上面记载着一段惊险的海上冒险。
尽管年轻的作家仅仅把那当作是一场噩梦,但这就是唐先生与无形的怪物的第一次遭遇,那是日后被称为异象的概念,也是三十年后的每一场战斗中所遇到的敌人。
Chapter 4 “人不能活在回忆中”
“何为真实?”程静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男人,轻轻地从灯塔走过来,“看不见的敌人,只有一个人的战场,这一切全部发生在你的脑海中,这一切都是一个疯子的幻想。”
“我很清醒,程静,我现在仍然清醒。”唐先生回答道。烟草的味道让他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现实越发的模糊了起来。究竟何为真实?
程静从海滩那头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身后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就像那个时候,唐先生回忆了起来,唐先生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架前看书,而程静就像这样走过来。
“唐老师,您这周末有空吗?”
“程静?”唐先生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的人熟悉,又有些陌生。唐先生放下了书,“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看原来的老师了?”
程静眨了眨眼,目光停在了唐先生刚放下的那本书上,“您还在做民俗研究吗?我听说右港大学那边……”
“那是他们的事情。”唐先生摆了摆手,“正好我也累了,不想再和学院里那群人打交道了。现在每天看看书就很好。不谈这个,你这次来肯定不是问这件事的吧?”
程静低下头,犹豫了半天,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唐先生瞟了一眼,文件封面上右港大学的校徽格外醒目。半响,唐先生无奈地笑了一声,“原来你就是接任我的讲师啊?幸会,程老师。”看到程静的表情,他连忙补充了一句,“别介意,我开玩笑的。”
“这星期我就搬到水木区这边住了,下周一有个庆祝的聚会,希望老师能来参加,他也想和老师再见见面。”程静说的是谁唐先生当然知道,五年前,唐先生参加了程静的婚礼,在一间小酒吧,一个满脸阳光的男孩和程静牵着手,从红地毯走过……唐先生并不期待什么,他的年龄不合适,他的身份不合适,更何况他还有一份艰难的工作,一份对任何人来说都过于艰难的工作。眼下,程静很幸福。唐先生想道,并答应了程静的邀请。
然后就到了那个星期一。
每当回忆起那个星期一,唐先生的记忆就开始出现混乱。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也许是有人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也许是他自己在来的路上有所察觉,但当时的情况太过紧急——唐先生没有想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如此可怕的对手,钢笔和稿纸也不在身边,更糟糕的是异象在人群聚集的地方爆发了。异常认知所产生的怪异现象,其强度取决于集体潜意识的深度。唐先生总是在晚上独自处理异象,这个时候一切都发生在作家的脑海内,对现实世界产生的破坏也会在异象消散之后恢复原状。然而,一旦有多人同时目击到异象,就像集体癔症一样,这种传染性极强的思维会在认知个体之间迅速传播,集体的潜意识对其认知越深刻,异象对现实的干涉能力也就越强。唐先生靠着直觉躲过了一劫,并通知了西峰来处理——西峰是右港市的最后一任说书人,在一次巧合下,唐先生认识了西峰,并跟随西峰共同对抗来自不可知世界的威胁。然而异象攻击了程静所在的大学,数万人的潜意识构造出了怪物,唐先生记得那个故事的开头,那是他的战友与曾经的导师,西峰与唐先生一同冲向了教学楼大厅,然后发生了战斗,唐先生被困在了发生爆炸的废墟中,而西峰救出了自己……然后呢?唐先生只记得自己在医院醒来,一片陌生的天花板,电视里播放着水木区发生恐怖袭击的新闻……
“从那之后的五年,西峰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海滩上,灯塔旁,唐先生说道,“没有人听说过他,没有人见过他,找不到任何证明他存在的资料,他成了一个活在我回忆中的人。”
有着程静外形的那个东西停在了唐先生的面前,它用程静的声音说,“唐老师,人不能活在回忆中。”
唐先生看着它,攥紧了手中的钢笔,“我知道。”他回答道,“西峰,我一直都知道。”
Chapter 5 “你是我的记忆”
尖利的笔锋刺入手指,鲜红的液体立刻充满了墨囊。
“说书人在无意识中觉醒。”
白发的作家举起了钢笔,原稿上立刻显示出一行红字。有着程静外形的东西不见了,海面上凝结着黑色而不详的雾气,唐先生下意识地蹲下,一阵冷风呼啸而过,伴随着血腥味,一柄生锈的铁锚直直地插在岸边废弃的小屋上。唐先生认出了那柄铁锚,那是他蜷缩在图书馆的地板上所写的故事,那篇《铁锚》。
“西峰,这就是你的全部吗?”唐先生吼道,“这就是你所能做到的全部吗?你能要了我的命吗?”他掀起一页草稿,用快得惊人的速度在上面写下文字。那是一段说书人的历史,说书人从各地赶来,为了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眼前的沙滩忽然变成了山脊,悬崖边上尖锐的石笋直指天际。唐先生死死地抓住一根藤曼,在悬崖上用手指刻下文字。血液沿着石壁行走着,诉说着说书人们一生的悲欢离合。唐先生的手里多出了一把云梯,沿着梯子爬上去就是说书人的村落。
说书人的村落陷入寂静,空气凝结成块状的固结,那是西峰和他第一次相识的时候,两人一同解决掉的异象。唐先生写入了一段插曲,说书人们四处寻找着故事的传说,帮助那些畏惧着黑暗的人们,守护着第二天到来的太阳。群星熄灭,暗夜无光的夜晚突然转亮,一阵炊烟袅袅,然而从天而降的巨鹰摧毁了村庄,灰白的眼睛中写满的是仇恨与憎恶,对于自以为正义的说书人的惩罚:白发的作家毁灭了他的一切,白发的作家夺走了他的力量。《盲鹰》的作者此时却放下了手中的笔,张开双手迎接着,然后——唐先生仿佛被钝器击中,整个人倒在了巨大的鸟巢中。站起来……唐先生努力着,紧紧抓着盘根错节的枝条,勉强站了起来。眼前的巨鹰消失了,鸟巢里除了破损的鸟蛋,什么都没有。《盲鹰》是什么来着?白发作家拿起稿纸,却无法写出那再熟悉不过的故事了。扭曲着的大楼从天而降打断了白发作家的思考,大楼仿佛是活着的生物,通风管道中流淌着黑色的墨水,内脏和眼球镶嵌在外墙上,暗红色的钢筋混凝土伴随着呼吸声而颤动。白发作家熟悉这个迷宫,吃人的制度和法则具现化而成的怪兽。笔尖指向,轻轻地滑动,如同摩天楼一般的巨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鲜红的《血雨》沐浴着作家,就像说书人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残酷斗争,那些鲜血铸就的,那些故事没有讲述的,所有一切都从唐先生的笔下流出,原稿上迅速填充的故事如同千年历史的巴别塔,唐先生站在塔顶,凝望着远处缪斯的倩影。脚下传来了争吵声,无数的质疑指向了作家,作家轻轻点出几个点,将那些琐事一笔带过,但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通天巨塔还未触及天空便已坍塌,残存的废墟,陨落的作家,高空稀薄的空气让唐先生喘不过气来,眼前发黑,手指渐渐失去知觉——失血过多,体力透支,白发的作家坚持着拿出钢笔,再一次刺入手指,他写下的是一个普通茶农的故事,一段普通人的渺小而温暖的故事,热流从身体中流过,让唐先生恢复了一点力气,拿出原稿纸,他写下了一段壮美星河的传说,憧憬着银河冒险的孩子,那是他曾经读过的童话。巴别塔的残片缓缓落在了木星的星环,唐先生抬起头来,眼前的景物令他熟悉,那是他曾经写就的所有故事。
唐先生明白了,稿纸从他的手中滑落,落入无垠的星河,“你就是我的记忆,对吗?我亲手写下的文字,我的记忆,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唐先生大笑着,血红色的墨迹从笔尖不断滴下,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段段文字,“来吧!把我的记忆全部拿走吧!”
一瞬间,星河崩塌了,巨大的文字构成的牢笼中,神话,鬼神,巨大齿轮驱动的河流中无尽岁月沉淀的宫殿,璀璨的珍珠雕刻而成的高塔上,一片空旷的舞台,白发作家站在中央,鲜血从他的右手流下,沿着塔,汇入文字之中。
唐先生站在中央。
程静站他的对面。
“我是你的记忆。”
“你是我的记忆。”
唐先生几乎已经无法站立,脑海中的记忆正在变成文字,印成故事,然后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但他坚持着向前走去,程静的外形越来越模糊,唐先生不记得她是谁,是自己的学生?但是自己何时收过学生?
白发作家倒在了巨塔顶端,随着最后一点记忆的消失,密集编织的文字消散了,海滩上,一个男人倒在废弃的灯塔前,手中紧握着一支没有墨水的钢笔。
Chapter 6 “好像是……”
“唐教授,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男人在病床前弯着腰问道。
“你是……?”唐先生吃力地挤出几个字,眼前的人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他今天早上从水木区的海湾送过来,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一旁的医生说,“幸好他随身带着工作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没发现问题?”男人皱了皱眉头,“那他怎么就跟傻了一样呢?”
“我们也不知道。”医生说,“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可以让他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也许会好起来。继续住在医院也没有什么帮助,反而可能让他受到更大的刺激。”
“好吧,小刘,你回去帮唐教授办理一下出院手续,他老家是哪里来着的?”
“好像是茶村。”
三个月之后,唐先生已经逐渐习惯了茶村的生活。
这里风景还算不错,田野里一望无际的茶园散发着清香。唐先生喜欢听村里的说书人讲故事,也时不时地用笔记录下来,整理放在自己的小屋里。前半生的五十年,对唐先生来说是模糊的,有人说他曾经是大学教授,可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教过学生,连自己教的科目是什么都不知道。右港大学象征性的给他安排了收集当地民俗传说的项目,唐先生很开心。
“唐西峰,有你的信件!”门外有人喊道。
唐先生放下了笔,起身开门去了。
Chapter 7 信件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最后的说书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没有终点,没有胜利的战争。
说书人本身就是一种异象,一种覆写其他异象的异象。
只有一个人参与的战争,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拉力赛。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丝获胜的希望。与异象伴生的说书人并不存在,我就是唯一的说书人,但在我之后呢?如果再也没有光亮,可知的世界就会再一次陷入混沌。
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驯服一个异象……让世界改变,凭空创造出与异象伴生的说书人,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如何做到?你不可能凭空创造出异象!只要产生了对异象的认知,异象就会被消除,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必须由我来执行。
创造一个说书人存在的异象,必须先消灭另一个……也就是世界上唯一的说书人……而如果我失败了,最后的说书人也将消失,再也没有人来保卫认知的边界了。但是如果计划成功,说书人的存在将成为规律的一部分,从此再也不会发生异象的危害。
如果早一些执行的话,也许水木区的灾难就不会发生了。
这封信的内容,你肯定一个字也看不懂,不过没有关系,就当是一个老朋友的胡言乱语吧。
随信附上了一张照片,上面的人你可能不认识了,但希望你能保存着。
唐西峰
附录:《众人炼金术》茶村章节节选
……
“顺便问一下,您知道……程雨境这个学生吗?”
“你算是问对人了。”他苦笑一声,“我敢打赌你问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愿意给你说程家的事情。”
“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慢慢地弯腰抽出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接过照片,不由得发出惊呼,“您是右港大学的教授?”
他摆了摆手,干笑一声,“早就不是了。时间无情啊,我本身是做民俗研究的,靠的就是记忆力和分析统筹,现在人老了,经常一下子就忘了要做什么事,三十年前感觉就像是上辈子一样。”说完,他用手点了点照片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她叫程静,是程雨境的母亲,也是我带的研究生之一。”
“很有才华,而且学习也很认真,我对她印象比较深。毕业后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男方是个警察,很帅的一个小伙。他们结婚大约2年后,程雨境出生了,在右港市的水木区。”
水木区,我忽然想起来在哪听说过这个地名,“水木区不就是……”
“对,就是十几年前那场恐怖袭击发生的地方。针对学校和公共交通设施,上千人受伤。她父亲在执行任务中遇难,程静那天正好在被袭击的学校上课,至今依然是失踪状态。
……
“说书会?”我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啊,是一种类似故事会的节目,每年春节期间这里都会搞,选一个说书人来讲故事给村里人听。以前是在空地上全村一起听,现在改成在村广播站直接广播了。”
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一个笔记本,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够返古了,但是这本夹满了书签和纸卡的笔记本明显是完全和电子时代脱节的产物,封面上是手写的花体英文,字迹略微有点颤抖,应该是老人自己写的。
……
很快,元宵节就到了,也就是说书会的日子。
“王老师,说书会要开始了!”唐先生,也就是那位老教授对我说,我放下手里的雕刻刀和那块树根,坐到收音机旁边。
“唐教授,今年的故事你也要记录吗?”我问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这个疑问了,“你不是已经不做民俗研究了么?”
“这倒是,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掉了。”唐教授笑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老了这里不中用啦,但是手还能动,总会想着说不定能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
“现在像您这么敬业的学者真的不多了”我感慨道,看了一眼墙上的表:23点50
“说书会应该是今晚的0点开始吧?”我掏出一支笔,“和我您一起记录吧。”
“好啊,多谢,我现在眼花了,有时候还真会记漏。”
我们静静地等着时间指向零点,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指甲在木板上刮擦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而收音机里还是一片杂音,并没有任何广播的声音。
“今年说书会怎么还没开始?”我有些疑惑地问,老教授看了一眼手表,也摇了摇头,“不清楚,往年从来都是一分不差的。现在都59分了,不应该的。”
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挂在天上,周围一片云彩都没有,周围的房子也都亮着灯,有几家在门上挂了白幡和黑纱,想必是之前学校那件事的遇难者家属。“现在已经是0点了啊。”我看了一眼表,“怎么还没有开始?”
老教授目光呆滞,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墙壁低吟着:“看,那是什么……”
“看什么……?”我刚刚想问,忽然也看到了,对,我也看到了。
月光皎洁,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村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灯光透出来,每个守在收音机前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说书会的开始。但是说书会并没有开始,直到第二天的黎明,太阳升起来,说书会也没有开始。这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除了两个孩子带着一叠书稿离开村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
后记
茶村章节的完成度是炼金术故事里最高的,为了进一步完善故事设定,尤其是具体描述所谓的说书人以及他们如何对抗看不见的敌人,出于这种目的因此补充了这篇短文。由于我希望能尽量迅速且相对完整的介绍唐西峰的故事,作为让步很多情节不得不放弃掉:唐先生所经历过的其他战斗,程静的死亡以及唐先生如何构造出茶村这一原本不存在的概念,这些应该是很重要的情节,尤其是在最后一战中唐西峰和所有过去的故事对抗这一情景,如果篇幅更长的话,所展现的史诗感应该会更强。
故事开头的一次战斗简短地介绍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如果之前看过炼金术,右港市这个名字应该立刻就能提示起故事中的人物与设定。唐先生在路灯下和程静的幻觉对话的情景为故事增加了一些悬疑气氛。
唐先生年轻时第一次遭遇异象的场景是经过明确设计的,我不希望故事中流露出洛夫克拉夫特式设计的感觉,因为比起表达“来源于未知的恐怖”,我更希望故事传达的信息是“命运的道路总会在不愿服输的人面前展现”,为了塑造敌人压倒性的强势,整个图书馆被包围着陷阱之中,现实随时在扭曲,而主角却拥有与之对抗的武器,用想法改变世界的力量就是这段所隐含的信息。
唐先生与程静的关系较为复杂,由于炼金术中已经早早订下了程静和唐先生巨大的年龄差距,以及程静的结局,因此显然不可能让两者之间发生更密切的关系。这一段的处理最后也并不好,整个故事中较为突兀的就是这一段。
最后战斗的舞台设定是较为常见的类型,即英雄与自己的战斗,唐先生的记忆所形成的虚构偶像,就是这场战斗的敌人,是其一生的全部总和。原始版本中还有一段程雨境客串的场景,不过和整体气氛不符因此被移除。这一段的战斗设计与唐先生的第一次遭遇相呼应,包括“白发的作家”与“年轻的作家”这样代词之间的联系,老年的唐先生更多的依靠经验与技巧,所持有的武器则是之前炼金术故事的废案中主角的武器(该废案的文档目前下落不明,仅仅在群讨论中存在过,设定中作家使用写作工具刺入眼睛即可强制脱离与异象的战斗),废案中主角持有的武器是需要注入血液才能写出文字的钢笔,与唐先生的类似,可以在任何表面,甚至空气中书写,唐先生的钢笔则更为高级,使用普通墨水即可在任意表面进行书写,当注入血液的时候钢笔会随着使用者的思考自动完成书写。
文中最重要的一个伏笔,出现在最后一段中,实际上茶村在此之前是不存在的,唐先生通过最后一战,使自己的记忆成为了茶村存在的规则,程静和其他所有人在此之前的命运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在重读之后可能依然很不明显,属于结构设计失误。
根据炼金术系列故事的特有结局(出场角色除了程姐全死了),唐先生在本篇中和茶村同时被消灭,这一点在本文中其实有暗示,你能找到吗?